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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自我意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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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時候我想,要是能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就好了。”趙星橋回想著記憶裏的紀一舟,在講臺上侃侃而談,聲音溫和、平緩卻有力,提起喜歡的作品時興奮到眼睛都亮了。

“有一節課講詩,你什麽也不講,讓我們讀自己喜歡的作品。一開始還有人在寫作業,但讀著讀著,大家都認真起來。教室裏誰都不說話,只有詩。讀完了,你說‘請坐,下一位’。那天輪到我,我讀了穆旦的詩。其實我不了解他,只是隨便在網上找的一首。但我現在還記得——

靜靜地,我們擁抱在

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,

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,

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沈迷。”

紀一舟微笑,接著他的話背:

“那窒息著我們的

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,

它的幽靈籠罩,使我們游離,

游進混亂的愛的自由和美麗。”

趙星橋也笑了:“和那時候一樣,你就是這樣的表情。你一點也沒變。”

紀一舟喝水,將牛排切成小塊,餐刀碰撞著盤子,發出顫抖一般的響聲。

“你也和我們聊學術,你說古之學者為己,意思是,我們做研究、讀書,是一種純粹的、自我的智力游戲,不以其謀求任何現實利益,也不求它對外界具有任何諸如教化改造、歌功頌德或推動學術史進程的宏大價值,它只是它本身。所以只要做自己喜歡的、有興趣的研究就好了。其他的任何東西都只是它的副產品。我那時候聽不懂。大家都笑,說這很中文系。但對我來說,相當於救贖了。”

紀一舟搖頭:“年少輕狂的話,不能當真。要是我現在上課,就不會這樣胡說八道了。”

“不,我到現在也這樣認為。”趙星橋的眼神篤定而幽深,“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會度過渾渾噩噩的一生吧,不會思考、審視自己的內心,隨波逐流地活下去。所以我那時候就喜歡你、仰慕你。”

紀一舟放下餐具,靠在椅背上,擡起眼睛淡淡地望著他。

“後來我轉系,偷偷打聽你的事,知道你有男朋友……雖然很難過,但我知道他,他在學校很有名,拿國獎、去哈佛交換,還是品牌社團的骨幹……”趙星橋笑笑,“我覺得跟你很配,所以就算了,我希望你一直幸福,後來——”

“你知道我什麽?”紀一舟忽然打斷了他的話,冷冷地問。

趙星橋嚇了一跳。

紀一舟怒道:“你只是上過我的課,就自以為很了解我嗎?口口聲聲說什麽‘希望我幸福’,以為自己在演情聖?你喜歡的根本就不是我,只是你自己幻想中的人罷了。被現實打擊了,就逃到幻想裏,想象一個完美的人,還自以為是地祝福別人,你在演小說嗎?”

“我,我不是……”

“後面的話也不用說了,我猜的到。因為後來我退學了,沒有繼續做研究,過上了你口中渾渾噩噩的生活,隨波逐流地活著,所以你失望了,你認為我是個虛偽的人,你討厭我,是不是?”

趙星橋徒然張著嘴,無言以對。

紀一舟冷笑,憤怒地望著他:“本來這只是你的獨角戲,你自我意識過剩,擅自喜歡擅自討厭,我不知道也就罷了。你為什麽還要跑到B市來實習?是來羞辱我嗎?還是來考驗我、審核我,看看我是不是你的完美白月光?結果發現我這個人好像還湊合,審核合格,特意恩準我同你戀愛嗎?你有病吧!”

趙星橋啞口無言,紀一舟的話有失偏頗,但事實也差不多。

眼睛酸脹得很,紀一舟咬緊牙關,用力握緊雙手,指甲摁在掌心的痛感提醒著他要忍耐,不要哭。他挺直脊背,胸腔劇烈起伏著,強迫自己冷靜,接著說:“一個個的都是這樣,所謂的愛不過是幻象罷了,意識不到自己腦補過剩,反倒埋怨對方讓你失望,是不是還很委屈,覺得自己是個溫柔的好人呢?該怪我本人太不爭氣,讓你們失望了吧。”

“……一個個?”

紀一舟起身,直言道:“我本來還在想是不是傷害了你的玻璃心,害你拿不到全勤,現在看來自我意識過剩的人不單是我。”

趙星橋伸手想要拉他,聽他說完,頓時縮了回去,頹喪地低下頭。

察覺他的怪異,紀一舟心頭一跳,下意識問:“你今天白天幹嘛去了?該不會是去調查我的履歷吧,最終考核一下我配不配得上你?”

“不是的……我……”趙星橋欲言又止,仰頭望著他,哀求道,“我沒有那麽想,我來實習也只是因為,因為我想要見你,僅僅是因為這個而已。”

紀一舟嘲諷道:“你是跟蹤狂嗎?”

趙星橋搖頭,沈默了。

他的模樣實在太像紀明亮了。

紀一舟原本想走,看著他灰心喪氣的樣子,看到桌上那本工工整整的筆記,又感到不忍。他咬咬牙,冷靜道:“抱歉,我有點激動了。不是針對你。我只是……我是在遷怒你。”

有太多人對他失望了。

決定退學時,導師說“不要讓我失望”;分手時,男朋友說“是你讓我一次次失望的”;高中選文科時,父親說“你是個失敗的人”……紀一舟從沒有反駁過,照單全收,自嘲道:是啊,我本來就是糟糕的人,總是讓你們失望,真對不起。

但自我攻擊只是自我安慰的另一種形式。如果真的這樣想,就不會積壓怨氣,不會把對他們的報覆轉向自身了。

紀一舟十分清楚這份扭曲的心態,如今忍無可忍地宣洩出來後,只覺得後悔不已。不管怎樣,趙星橋都是年紀輕輕的孩子,喜歡他,憧憬他,這份愛意是真誠的。

他坦率地道歉,重新笑了:“對不起,因為想起以前一些事。你沒有錯。謝謝你喜歡我,我很感動。但是我不認為那是真正的喜歡。就這樣吧。”

“真正的喜歡是什麽樣呢?”趙星橋低著頭,“你想要的喜歡,是怎樣呢?”

紀一舟答不上來。

趙星橋的語調帶著哽咽:“那天晚上……你問了我好多遍,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你。我那時候就在想,你是不是很想要……想要被人好好愛著呢?”

紀一舟感到難堪:“醉話就不要當真。”

“我認為那裏面也有真心。”趙星橋重新看向他,輕輕地問,“如果以後我真的喜歡你,喜歡本來的你,不是幻象的話,你會接受嗎?”

紀一舟呆住,語無倫次道:“你瞎說什麽……怎麽可能!而且你,你馬上就……”

趙星橋站起來,筆直得像棵楊樹。他緩慢而嚴肅地說:“對不起,你說得對。是我太草率了。我想要了解你,也想要你了解我。也許到那時候,你有可能會喜歡我吧。”

紀一舟嚇退了兩步,如果不是因為趙星橋有張人畜無害的幹凈面孔,他會覺得這人是個偏執的神經病。雖然現在也沒好多少,是個好看的神經病。

趙星橋接著說出了更加令紀一舟呆若木雞的話:“我也不該說你是虛偽的人,相反,你是個直率的人。謝謝你能直接了當地說出你的感受,沒有為了照顧我的心情而說謊。我一直都過得很順利,被家人和朋友保護得很好,所以一直是個幼稚的人。因為這麽幼稚,傷害了你,我很抱歉。”

求求你閉嘴吧……還好這裏是包間,如果是在大廳,紀一舟一定會奪門而逃。

“還有一件事,我不應該隱瞞的。我想要你了解我,所以必須告訴你。”趙星橋皺眉,苦笑道,“雖然你知道了一定會討厭我的。但是,我不能欺騙你。我今天是……我去做了體檢。”

紀一舟眼前一黑,一手按在餐桌上,手指摸到了那把銀質餐刀。

趙星橋好像感覺不到他的怒火,自顧自地說著:“因為當時沒有用那個……而你實在太、太……”

他擡起手背頂著鼻子,怕流鼻血似的,一張臉漲得通紅:“我不知道,不知道有沒有讓你舒服……不知道是因為我做得還好,還是因為你本來就……我沒有那樣的經驗,只是……也不是不相信你,我也沒有想對你的生活方式指指點點,我就是想……”

紀一舟緊緊握著餐刀,默念著不要沖動,不要沖動,如果他進去了,紀明亮怎麽辦?

趙星橋吞吞吐吐地說話,說著說著又松了一口氣似的,微微勾起嘴角:“我還在想,如果我們能交往的話,我拿體檢報告給你,會比較讓你安心吧?當然這也是自我意識過剩了。但不管怎麽說,那一天晚上,我……我都很快樂,我會一直記得、記得你當時……”

他的話沒說完,紀一舟已經拂袖而去。

再待下去,他和趙星橋只能活一個。

紀一舟立刻打車回家,在車上請了一個星期病假,回家推開門,一個倒地撲在紀明亮懷裏,抱緊了狗狗溫暖的、毛茸茸的身體,把燥熱的臉埋在紀明亮的脖子上。

紀明亮安靜地任他擁抱著。他們抱了很久,紀一舟癱倒在地板上,給鄒也打電話:“這周幫我遛狗吧,我要死了。”

“滾蛋,你是要病死了?”

“嗯,舊疾覆發。”

紀一舟望著白色的天花板,熟悉的疲憊感席卷而來,連呼吸都要用盡氣力,地上的狗毛飄起來,吸進他的鼻腔,嗆得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。他以為自己可以借著這個噴嚏哭出來,但是一點眼淚都沒有。憤怒、恥辱、好笑、自憐、自嘲……各種覆雜的情緒都消失了,只剩下沒頂的疲憊感。

紀明亮趴在他身邊,歪著頭關切地望著他。

“做人好累啊,紀明亮。”

紀一舟翻身抱住他的狗,閉上眼睡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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